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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事先不知道

来源: 西部文学汇 时间:2021-06-26

猴子事先不知道

上世纪九五年春夏之交,二十刚出头的我,汗津津地跟在老乡身后,从遥远的北方江村,来到了南方大都市深圳淘金。我们一路上扒汽车、挤火车、乘公交、搭摩托,历经三天两夜,终于抵达一家五金厂的大门口。我的行囊只有一个破牛仔包。里面装着几件半旧的换洗衣服和生活日用品,还夹有三本旧书。一本是《北岛诗选》,另两本是《西游记》。年轻的我,除了喜欢北岛的诗,还喜欢会七十二变的猴子。

在朦胧诗流行的朦胧时代,喜欢读诗、写诗的人,可能都知道北岛的代表作《回答》,我也不例外。不过,我更喜欢他的另一首一字诗,题目叫《生活》,内容只有一个字:网。这首一字诗,一度让我误以为写诗很易。只要找到一个可以激发想象的意象,就能写出好诗,成为诗人。你可以忽略诗的语言节奏、韵律和写法等。我总是能从这个字出发,读出潺潺的水声,读得遍体长满鳞片,瞬间变成一条鲤鱼。还能读出鸟鸣声,感觉全身长满羽毛,胳膊异化成翅膀,我是在飞天的刹那,撞进了天罗地网,正在扑腾的一只麻雀……你可以说这不算诗,但不妨碍我的喜欢。我喜欢猴子,起因是厌烦蛮不讲理的观世音。我有好几条理由论证,她不该给悟空戴上紧箍圈,还炮制出一串听不懂的紧箍咒,来掌控能随时上天入地,降妖除魔,保唐僧去西天取经的猴子。私心里,我一直对猴子的遭遇怀有深厚的同情。当我看到猴子被压在五行山下时,总是心酸不已;看到唐僧念紧箍咒折磨猴子时,总是愤怒不已;看到猴子疼得满地打滚时,我有时会流下两行热泪。

我原本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敏感而脆弱的人。只是到了南方之后,我才发现自己慢慢变了,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当我从一位玉树临风、铁骨铮铮的青年,变成一个油腻、委顿的中年奴时,我的性格和情感也跟着发生了变异,在南方生活久了,我成了粤语里的“畸线”(畸形、神经病)。

南方的打工季,像一张粘性十足的狗皮膏药。从我走进这片暧昧的、光滑的、热乎乎的、以制造业闻名中外的热土之初,我就怀疑我错了。这张狗皮膏药,毫不客气地将我从头到脚罩住、粘住,慢慢地在时钟的咔咔声里,一圈圈,一纹纹收紧,很后将我的肢体裹缠得严严实实,蚕茧似的,让我呼吸不畅,无法逃脱。短短的十几天工夫,我就知道,我的发条已经拧紧了。更可恶的是,这张终日散发着化学药品味的膏药,一粘身就是二十年。

我小时候,是跟着外婆长大的。因为过于调皮捣蛋,整天到处乱跑,经常吃饭时外婆都找不到我。于是,外婆给我讲了一个非常血腥的故事。她说从前有个孩子,喜欢一个人到处乱跑,结果被来村里耍狗熊的人掳去了。玩家将那孩子带回去,割下他的舌头,让他成了哑巴。又将他剥光衣服,用小刀将他全身划满血道道,然后,将一张新剥下来的狗熊皮,热烘烘地粘在他身上,用绳子捆扎紧。很久以后,狗熊的皮就长在了孩子身上。孩子就变成了有灵性的狗熊。几年后,玩家驱赶着这头有特殊悟性的“狗熊”,走村串户耍把戏挣钱。没成想,走到了“狗熊”舅舅家所在的村子。“狗熊”在围观的人群中,认出了他的舅舅。于是,他就用爪子在地上写字,告诉舅舅他是谁,舅舅救下了他。为了还原孩子的本来面目,舅舅想将他的熊皮剥下来,可年深日久,熊皮剥不下来了。很后,这孩子就成了熊孩子。听过这个故事后,我再不敢一个人出去瞎跑了。每天都像一根小尾巴似的,跟在外婆身后。

懂事后,我才明白这是大人为吓唬孩子,胡编乱造的故事。但来到南方打工之后,我经常想起这个故事,我有时候痴想,这个故事也许是真的。我为它的成立,搜寻过生理学和生物学方面的知识,试图来解释它存在的合理性。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落后就要挨打,不守规矩就要受到惩罚,只有老实、勤奋地按要求完成工作才是王道。

在我被狗皮膏药粘牢之后的头十年,我幻想通过自己的茁壮成长,让身形逐渐高大、粗壮,以此来撑破这张膏药,像蛇蜕皮一样,一块块,一条条地将它绷烂,破皮重生。我为此辛苦努力了整整十年,结果却没能撑破它,只是稍微撑大了一圈而已。它还是很合身,韧性十足地贴在我身体的表面,一点也没有松脱的迹象。

后十年,我改变了策略。我幻想通过缩小身体,希望这张膏药,能像一件肥佬衫那样,在身体逐渐变瘦时,自然而然松松垮垮地脱落下来。于是,我就不分昼夜地拼命地干活,拼命节衣缩食,拼命地奔跑在流水线上,让身体一寸寸缩小。十年磨一剑,我几乎快要皮包骨头了,身体完全改变了当初的模样,体重只有先前的二分之一,皮肤表面积只有原先的三分之一,可奇怪的是,这张不可思议的膏药,在和我的身体一起,按比例缩小,它既不打皱,也不松脱,还是紧紧地粘在我身上,像我的第二层皮肤似的。

如今人到中年,我终于彻底泄气了。我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也懒得去努力改变了。我带着这层可恶的“皮肤”,感觉自己的活着,越来越像是一条可有可无的老狗,每天夹着尾巴,尽力拉伸着胳膊腿,吃饭、走路、干活、看门……我于是开始相信命运。

也许,上天在我进入南方时,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就像我在读诗时,破“网”而出,读到我的老乡诗人海子,每每读到他卧轨自杀时就中断了。惯于在暗夜里负重前行的火车,必须要沿着轨道运行。海子卧轨前肯定知道,火车一定会来,他一定会死。可他为什么要死?为什么不死在他苦心经营的“麦地”?这可能也是上天注定的。再读《西游记》,读猴子在花果山的自由自在,在取经路上的磨难和委屈时,我怦然心动,这只无所不能的猴子,很后知道它被压五行山,被戴上紧箍圈,被逼上西天取经之路,一路上降的妖,除的怪,全都是佛主和观世音事先安排好的,会不会泪流满面?我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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