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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错过了

来源: 西部文学汇 时间:2021-08-12

十七岁那年,我考入师范。

*一个寒假回家,住在山里的爷爷来看我,给我带来了许多干山货,也带来一脸由衷的笑。爷爷的脸黝黑而瘦削,仿佛一个风干多年的山核桃,密密匝匝的皱纹在他苍老的脸上深深地刻着。

爷爷脸上由衷的笑意,除了表达对我考取学校的祝贺之情外,还有另一层更深沉更温暖的意思,他告诉我,我就学的地方正好是他的故乡。这件事情,以前我听父亲说过,并未在意,一经爷爷亲口对我说起,意味就全然不一样了,仿佛一下子增加了许多分量,并且分量不容我等闲视之,因为爷爷向我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奔涌在他满脸皱纹上面的笑容是前所未有的,他的嘴张得很大,大到让我*一次看清了他的口腔里牙齿已经所剩无几,差不多已是空寂和寥落,蓝花烟已将口腔熏得一片漆黑,黑便黑,却也黑得可爱。

爷爷的言笑里分明带着骄傲之情,我却听出了他的言外之音,也看出了他的笑外之意。

他想让我去寻访他的故乡。

开学了。我向当地的一位同学打听一个叫做“化垭”的地方,同学便指给我看成县城南一座连绵的大山,并告诉我:“化垭就在山那边。”

那是南山,是秦岭向西延伸的余脉,主峰鸡山,又叫鸡峰山,是当地的一个天然景区,其时尚未开发,还保留着相当古朴的原始风味。入学不久,和同学相约游览过,流泉,松竹,颇有韵致与趣味。

如此看来,我很有必要再登鸡山、翻越鸡山,到山那边去寻访化垭,去寻访爷爷的故乡,去寻访他健在的亲人。

有一个疑问我却一直没有解开:爷爷是成县化垭人,何以又到三百多公里外文县的一座高山上安家落户呢?听母亲说过此事,但关于爷爷的来历,母亲也所知甚少,无论她怎么说,我都是不求甚解。我也曾问过父亲一次,但父亲给我的回应首先是一张因为生气而变得扭曲了的脸,仿佛本就极其羸弱的乞丐突然被人夺去了刚刚到口的饭食,然后,父亲又送给我一声并不响亮的鼻息,虽不响亮,我却从中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拒斥力,这股力量把我和父亲远远地推开了,也把我和爷爷远远地推开了,这样,我们祖孙三代就处在一个三角形的三个顶点上,彼此很难清楚地看见。我才想起,我的父亲向来对爷爷是严重缺乏温情和亲善的,凡有人提到爷爷年轻时候的事,父亲的每个毛孔仿佛都在喷着怒火。

后来又听一位族叔说过,爷爷年轻的时候是当过兵的。

这对我无疑是一个极好的消息,我好像在物质和精神都极度赤贫的家中突然看到了一点光,光束虽小,却很亮,很温暖。在那个时代,军人身份是一个亮度极高的命运标签,几同于百毒不侵、万劫不近的灵符。另外,我想,爷爷既然当过兵,那他就一定拿过枪的,在那个崇尚英雄的时代,枪和拿枪的人,是一个初涉人世的男孩儿人生理想的全部。我是男孩,我不例外。

不过现实状况仿佛又向我说明,爷爷曾经当过兵的历史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荣耀,我自然也就骄傲不起来,而父亲的谈及色变好像也有了真实可靠的理由:我想要的,父亲也没有得到。我隐隐感觉到,包括我的父亲母亲在内我们并没有被爷爷当过兵的历史应该赋予的各种荣誉和特别权力所认同、所接纳。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问题,这个问题正好是我所不知道的。

有一年,爷爷下山来磨面。他磨完面,在驴背上拴好驼子,要走了,像往常一样张开牙齿寥落的漆黑的大口向我笑,我突然拦住他,问关于他当兵的事。

不料,那张漆黑的大口默然闭合了,虽然依旧对我笑着,但笑容已变得十分缥缈,仿佛猛然躲进云雾里的太阳,自然减轻了热度和亮度,那笑容,又好像告诉我,爷爷,人虽然身在河坝里,他的笑容已经回到“多见烟雾少见天”的高山上去了。

爷爷终于没有告诉我什么就走了。

所以,我的化垭一行,除了寻访爷爷的故乡和他或许健在的亲人外,我还要弄清他当兵的事。

我向同学说明了我的想法。同学迟疑了一下,说:“没有班车,要走路的。再说,路也远,怕要走上大半天山路才能到的。”

同学说完仿佛又意识到给我的热情泼了凉水,又补充说:不过,化垭有一个煤矿,有时候会有拉煤的卡车去那里的。

一到星期天,我就到南河大桥头去等拉煤的卡车。从春至夏,从秋到冬,我一辆车也没有拦下。来往于城区和煤矿的卡车实在太少,再说,脸上有煤渍,头发里有煤屑的司机可能总以为我是一个并不起眼的学生而对我不屑一顾吧,或者,他们也许发现,我在拦车的时候,总要偷窥他们脸上的煤渍他们有些生气的缘故吧,他们,没有人愿意带上我翻越南山去化垭。

我的行程就这样被耽搁下来。

光阴荏苒,当我感到这件事正从我的心中淡去、热度减退了的时候,当我的心感到疲累的时候,一年时间又过去了。因为没有结果,每次回家,我对爷爷也就无话可说,但爷爷的眼神告诉我,他老人家一直在期待着,并且,他的期望值比我想象的要高出许多,这一切,都能够从他对我更加的溺爱清楚地看出。

那年冬天,爷爷去世了。

我还去不去化垭呢?

我开始冷境地重新审视我想去化垭的真正意图。我发现,在我的心里,寻访爷爷的故乡和亲情血脉原来只是次要的,我很想弄清楚的还是爷爷当过兵的事,说白了,我想知道爷爷曾经当过什么兵,是如何当的兵,后来为什么又无果而终,后来还流落到了几百里之外的高山上,在他乡默默度过他并不安静的人生。

这样一想,我的心就狂跳起来,耳朵里也开始莫名其妙地发出鸣响——这些问题,爷爷在世的时候,我为什么不直接问他呢?虽然他很不想说,但我为什么不坚持问他呢?无论他对此事是多么的讳莫如深,我是他的孙子,我想我总会有办法的,他很终一定会告诉我全部的,可是,我居然没有这样做,而爷爷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也永远地闭上了嘴,我还能再去问谁呢?

我还要不要去化垭?

在紧张的学习中,在慢性病一样难以摆脱的优柔寡断中,我学成毕业了,离开了成县,我的化垭之行终于如在梦中。

多年以后,沉沦于生活和工作的河流,当年耿耿于怀的诸多念想皆成幻影,诸如成县,诸如鸡山,都在记忆的遥远处若隐若现。据说,鸡山已被当地政府辟为“鸡山森林公园”,有坦途通达山顶,也通达化垭,但我心中当初的那份激情早已被岁月降温。爷爷的故乡和故乡的亲人对于父亲和我已经意义无多,我想象中希冀中的爷爷当过兵可能派生出的家族的命运标签和身份资格也被全新的生活抛向历史的远处。

再三冷静思考,我渐渐感到,也许,爷爷当兵的性质和当兵的历史其实已经无需证明,并且很有可能,他的人生经历和身份正好是当时社会需要和社会价值观的反面,难于面世,羞于见人,爷爷才缄口不提他当年当过兵的事,也不想让别人提起,包括他的孙子我,并且,正由于此,我的父亲才比爷爷更加感到羞耻,更加怒火中烧,因为父亲曾经特别需要爷爷的命运标签对他的命运好好庇护,但父亲没有得到。至此,也许我应该暗自庆幸未曾将爷爷的一些人生经历打听分明。爷爷走了,他的物质生命走向了终结,他的人生的晦暗屈辱也就永远不会为人所闻为人所知,尤其是我。

我多傻,我差点揭开了爷爷很痛的伤疤。

让我感到深深遗憾的是,我的父亲,他说什么也不该因此忌恨爷爷!

说到天东地西,我错过了,我错过了爷爷在世时候不为人知也不想为人所知的一段历史的本来面目,错过了追溯一段历史本来面目的绝佳机会,也错过了爷爷在自己的人生经历真相大白之后可能发生在父亲身上剧烈的精神疼痛,也错过了父亲因此而生的更加深重的人生怨愤,然而,我必须承认这一切都是好事。可是,对我来说,这又有多少意义呢?在我的人生中,我已经失去了爷爷,并且是永远的失去了。

2011-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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