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土土
在李家垴村的小路上，你常常会看到一个短发直竖身形微胖走路迟缓的中年男子，挑着水桶慢悠悠地走着。两只水桶晃悠着，那担杖钩子随着他身形的晃动发出铁器撞击时清脆的哗朗朗的声响。
走近他，他也不会看你。问他，土土，去担水呀？
他仰起头歪着脖子侧着耳呲着牙说，哦！担水。
再问，土土，早上吃啥饭来？
煮疙瘩。
几个？
三个。
你姐姐待你不好哇？怎煮疙瘩？没烧烙饼？
土土认真地回答，俺姐姐顾不上。
村子里大人小孩见到土土几乎都会这样问问。没有人觉得问的不对，也没有人觉得自己不该逗弄土土。
我有一次回老家，还见到土土。还是穿着那件穿了十几年的铁灰色衣裤，只是肩膀处已经晒得有些泛红。那种红是陈旧的，与铁灰和在一起，仿佛衣服马上就会破了。
土土还是担着水桶在路上走着，晃晃悠悠。
村子里早就有了自来水，土土怎会挑水呢？
我问他，怎还担水了？家里没水？
他歪着脖子侧过脸说，浇菜！
说完晃悠着水桶往河沟里过去了，哦！原来要去小水井担水。
土土头发已经花白，门牙也掉了两颗。完全不像个五十来岁的人。他比我才大几岁呀！唉！
土土的父母早已去世，只好住在姐姐家里。偶尔做些力气活儿，刨地，担水。
其实，土土小时候是个很聪明的人。一场火灾改变了土土的命运。
那是在土土六岁时。他在自己的叔伯爷爷家里睡觉。
有一个冬天的晚上，刮着风。家里很冷。叔伯爷爷感冒了，早早地睡了觉。土土吃过晚饭去了时觉得太冷就学着爷爷的样子烧火。
乡村人家那时取暖全靠柴火，爷爷图省事，每拣了就堆放在家里。醋柳、梨树、杨树枝条，地上还散放着玉米棒芯，玉米叶子，谷糠等等，总之除了土炕之外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啥硬柴、穰柴都有，烧火时方便些。土土还小，点着火烧暖了炕，也钻了被窝。没想到烧火时火星溅落在谷糠堆里，到了半夜竟慢慢地要燃烧起来，浓烟越来越呛人。爷爷在炕上咳嗽醒了可身子不能动弹，土土也闻到烟味醒来，惊叫着跑了出去。
这门一开，火立马着起来。
火苗呼呼地往外窜，风助火势，越烧越大，火光，浓烟，风声，夜色，加重了土土的恐惧，他叫喊着，“啊——啊——啊——”尖锐的声音穿破夜空，惊醒了院子里的其他人。
人们被院子里的火光惊着了！当发现窑洞里还有一个老人时才赶紧想着救人。
几个人披了沾了水的毯子往里冲，然而火势太大，刚到门口就被火逼了出来，有的人头发和眉毛都被烧着了，根本进不去。
里面老人没有声息，人们喊叫着，可没有回音。
焦虑，紧张，然而更多的是无奈，无助。水泼进去化成了水汽，几乎起不作用。
土土只是在一边发抖，人们看到他就在窑洞边的矮墙边上蹲着，哆嗦着……
火终于灭了，土土却病了。发烧，说胡话。等他好起来，再也没有了原来的机灵。人们说，土土傻了！
记忆中，土土总是歪着脖子，说话时会嘴里露出两颗不太整齐的大牙。他出门，人问他，谁给你做的衣服，他会说，“俺娘娘。”“谁给你做饭？”他回答，“俺娘娘”。他从不提起父亲，害怕。他的父母看他变得有点呆傻，渐渐放弃了教育，随他自然生长。
不过，土土很善良。有人想要劳力时就问他的母亲，能不能叫土土去帮忙？母亲一说可以时，土土就高兴地跟着来人走了。
村子里有人家要盖房子，搬砖，和泥，挑水，土土就去帮忙。有人家收夏收秋，地里的麦子、谷子、玉米担不回来，土土也去帮忙。他舍得一身力气，从不偷懒耍滑。若是中午主人家有一碗拉面，土土就高兴地不得了。他出门就说，“拉面，好吃”，有人问，“吃了几碗？”他就说，“三碗”。或者有时早晚饭有人家烧了烙饼，土土也高兴地说，“饼，好”。人家再问，“吃了几块儿？”他又说，“三个。”问话的人
摇摇头，叹息一声，唉！就知道三个。
有时候村子里的孤寡老人没水吃，问土土，能不能给我担一担水？土土就说，“行”。夏天好说，去村子南边的小水井里挑水，水不深，好舀水。冬天了可就有些麻烦。大家觉得小水井的水流得太慢，懒得等，就去村口的大水池里担水。
这个大水池有九米见方，没有护栏，四面开放。北方的冬天本来很冷，加之我们这个叫做李家垴的地方因了地势高而更加干冷干冷的。水池里结了冰，水池边也冻着厚厚的冰。我记得有一次去担水，站在水池边，觉得有点心惊肉跳呢！土土呢？也见他去担水，从没有出过意外。人们还说，土土比正常人还有本事。水桶也没有掉进去，自己也没有滑倒过。
其实，土土有时候也会显出聪明来，他会记住好多人好多事情。偶尔也会和人说些他看到的事。只是人问他，“谁告诉你的？”他必会说，“俺娘娘”。其实，在他十五六时父母就相继去世了。只是可能好多事存在他的记忆里了。而有的事他本来是听到别人说的，但总会把这些移接到母亲那里。好在没有人计较，土土本来就是傻子嘛！
土土几乎成了村子里的一道风景。常常担着水桶走在村庄的路上。
后来几年里，土土不用担水了，无事可做的土土常常会靠在村卫生院的外墙那里发呆。闲极无聊的人还会逗他，问，“早上吃啥了？”“煮疙瘩。”“几个？”“三个”人们又摇摇头，叹息一番。
前些日子回老家，没有看到土土。一问才知道，土土摔坏了，怕是不行了。
土土怎么好端端的就摔坏了呢？
原来，在去年冬天的一天，土土又去村子的大路边上闲坐，忽然遇到急急忙忙寻找孙子的俊文叔叔，两个人一路找一路走去了村里的水池边，发现小孩儿正在水池边玩耍。本来孩子玩耍没事，一听大人喊叫反而滑倒摔进了水池里。俊文叔叔只是喊叫也不敢下去，土土想也没想就下去了。他把孩子举起来，两个人合力救起了孩子。孩子只是受了惊吓，没摔着。倒是土土，直接跳下去，摔伤了。
土土从此没有起来过，后来又添了病。人们都说，土土怕是熬不过年了。
村子里少了土土，好像少了许多人。那个歪着脖子侧着耳朵呲着牙看人和说话的土土会好起来吗？但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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