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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你来到我家

来源: 西部文学汇 时间:2021-06-24

那一天,你来到我家

作者:陈锐

 

 

 

刚刚电视说威尼斯正在涨水。从今天起,家里也恰恰下雨。雨水、刚湿了地皮。这是酷热的夏天以来很稀贵的一场雨,像一场压抑之后的释放。空气初凉,这秋天的脚步带来的风。

 

我今天看到一处道路两边的银杏树,金黄的叶片堆积着,被风带着跑,又散散乱乱地重新叠压起来。我的心乱了,像走在时光里。那些看似无意的排列,一定有着说不清的联系。

 

 现在,是凌晨。通常这个时间点于我来说,我放下了手里的工作。我几乎每天都是这样,用挤出的时间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你告诉我,我们的时差是7个小时,这个点的家乡是睡眠的时候,此时,你一定在工作或去学习的路上,拥挤街道的人流里,有你年轻的身影。

 

光阴,真快!我和你经常在这个时间点相遇,微信里三言两语。和你说话之前,我刚刚度过一个周末。周末,于我不是一个时间概念,它是一个空间,我把自己宅起来看书、写文字,收拾家务。这个空间像一块蛋糕,要一小块一小块地切割开,细细地享受。这种精神层面的劳动弥漫着一种精神,失去它,你的身体会很沉,像某种用身体爬行的动物。

 

 

 

 

今夜,我一直在刷屏,到你的生日了,你一定有话给我说。你终于说了,是一点小小的烦心事,然后很快关闭了话题,你说“没有关系的,这些都是小事情”。我们相隔万里,有7个钟点的时差。我和你,一个封闭在狭小的空间格子里,一个穿行在人流如织的大街上。我们的话有一搭没一搭,说话时,一阵风掀起了窗帘的一角,生活,是该这样平静。零点一过,是向你说生日快乐的时候,我看到你在朋友圈留下几个字“每到生日,就会想家”。我怔了一下,想想,这就是你的性格了,不极端地表达极端的情绪。这孩子。

 

“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什么时候,你来到我家”?  

 

你来的很急迫。那天很热,不像今天,我只穿一件白衬衫。你妈妈突然忍不住了,幸好我在广场上找到了一位好心的叔叔,他二话没说开车把我们送到医院。我们没有准备好,你就来到面前。你是一个漂亮的孩子,大大的脑袋,黑黑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脑门上,很干净,看不出走很远的路的样子。你睁开眼就寻找着那盏灯盯着看。医生说:这孩子!伸手把床头的灯关了。我们没带衣物,我解开自己的衬衫把你包在贴身处。你很安静,靠在我的胸前,不哭也不闹,偶尔用你的头拱着我。我低头看,你是一个肉嘟嘟的粉团。我很笨拙,像掐着一棵大白菜,医生笑了,伸手接过去。她环抱着你,轻轻地对你努着嘴。医生是张医生,她带你来到我家,她引领过你来到我们身边。

 

你的奶奶和大娘急急地赶来了,带来了事先给你准备好的小衣服,穿戴整齐的你,一个漂亮的宝贝,那双小袜子、小鞋子打扮出了你精致的小模样,你成了我的小玩具。一周后的一天,我说“来,咱俩跳个舞吧”,我抱着你来了一曲慢四步,你,突然冲我咧嘴笑了。这笑来的突然、短暂,我吓了一跳。我经常告诉别人,你是第7天就会咧嘴笑的孩子,没有人回应我的问题。那时候,你来到我家,你的奶奶就成了很辛苦的人。你跟奶奶有着天然的缘分,见了面就欢喜,无论你怎么闹腾,奶奶都满脸笑意由着你。你被勾在奶奶的胳膊弯里,努力地做试图冲破的动作,嘴里咿呀有声,流着口水,奶奶一边干活一边瞅着你,时不时给你抹去口水,在你脸上亲一口。我们家到现在还有一张照片,爷爷、奶奶抱着你,你戴一顶太阳帽,在奶奶的怀里、并不看镜头,你扬脸看着奶奶,像一颗胖胖的豆米,你的脚趾翘着。我经常为这张而笑,当然奶奶的笑更爽朗,我们夸你逗你乐的时候,奶奶是很幸福的。

 

我记不得你成长的样子。但有些事是难以忘却的,像许多孩子一样,你总在你妈要下班的时候,挪到门口等。你的手指塞在嘴巴里,手抓着门边怔怔的站着。我一直认为,等待妈妈的孩子,有世界上很动人的表情。你是一个准点的生物钟,到那个点就有反应。有一天,你奶奶悄悄地告诉我,你让奶奶难为情了,我忙问:“怎么了?”奶奶不好意思地说:“这小妮子,见到个子高的、烫发的年轻妇女,就抱紧人家的腿喊妈妈,还仰着小脸,眼巴巴地望着人家。你看,人家多难为情,我也难为情……”奶奶低头吃吃地笑,我也跟着笑。我心说,你倒慷慨,就不知道妈妈真的那么多,爸爸多辛苦!那时起,我觉得你是个粗心的孩子。

 

 

 

 

 小时候的你是很调皮的,2、3岁的时候,我们不在家。你在沙发上蹦,摔下去了,一只胳膊摔断了,这是我们的失职。尽管我是很小心的人,从你走路起,我就用活血止疼膏把家具拐角都贴上,怕你嗑嗑碰碰。但,这一次你的受伤,我觉得是一道伤,刻在我们心里。你喜欢爬高上低,一次你爬上了一个篮球架,两只脚勾在钢管上倒挂着荡秋千。我下班经过,惊奇地问:这谁家孩子那么皮!一看是你,我慌了,说了很多好话才把你哄下来。这样的事不止一次。4、5岁时,带你上庐山,在险峰的峭壁上,你争着去照相,就飞快跑到崖边的巨石上,那块巨石高高地悬着,我的心悬得更高。我恐高,不敢去拉你,说了很多好话你才嘻嘻跑下来。我抓紧你的手不敢再放松,从那时候起我就有一个认识:孩子,一定要抓在自己手里。你好象不知道什么是怕。有一次,我去菜场,看到一个熟悉的小身影,骑着一个大大的三轮车,脚还够不着踏板,但你骑得很自豪,你的奶奶坐在后面,那表情比你更自豪,天呐,那时候你刚五岁。这就是你小孩时的样子。

 

你自小喜欢小狗。我给你买了一只纯白的小京巴,你扛着它满院子跑。下午下班的时候,看到你独自蜷缩在沙发的一角,像只小京巴。我好奇怪,奶奶悄悄地告诉我:你高兴过度了,把小狗扛在肩膀上跑来跑去,小狗从肩膀上栽下去摔死了。我没有责怪你,你蜷缩在那里的时刻,大概知道了失去的滋味。后来,我又给你弄了一只黄色的小京巴,我们给她取名叫“妞妞”。圆脸、圆眼,你放学了,她就等着门前,渐渐地,你和她的关系比跟我们更亲。后来,你要念中学了,没时间陪她了,我们送给亲戚养了。“妞妞”送走的时候,你不在家,放学回来,你唱着歌,进了门,“妞妞”没有来迎接你。你转了一圈,轻声地问了句:“‘妞妞’走了”?我点点头。你没说什么,走进屋子里,一个人在床边坐着。有一天你会明白,人生会有更多的失去,只是这样的时候,我们希望越少越好。

 

 再次见到“妞妞”,已经是你念大学以后几年的事了。有一天你回来,非常激动,你告诉我见到“妞妞”了。在马路上,“妞妞”蹲在亲戚的电动车上,远远地在马路对面看到了你,竟然穿过危险的马路狂奔到你的身边,高兴地跳跃着,抓着你、抱你的腿。你告诉我“‘妞妞’老了,毛色不光滑了,头发也显得乱乱的,眼睛不如过去明亮了,你还说“‘妞妞’瘦了……那是在“妞妞”离开我们家快10年的时候。

 

 

 

 

我记不起你在什么时候长大的,总记得你小的时候跟我出门,喜欢伸出双手勾在我的胳膊上,我一下就把你甩出很远,如此三番,你说“这样真快”。渐渐地,我的胳膊挂不住你了,渐渐你的个子跟我差不多高了,渐渐地,你忙起来了,上学、放学、自习、作业,你安定了。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你是个姑娘了。有天晚上,我都快睡觉了,突然听到身后梭梭的脚步声,一转眼,你站在那,缩着脖子,微微地低着头,双手抱在胸前……我甚为诧异,忙问:怎么了?只见你猛地张开双臂环搂着我的腰,小声地说:“爸爸,生日快乐!”你伸过自己的脸盘,然后是另一面脸,再然后是额头和下巴,我结结实实地在这四个地方各亲了一口。之后,我也伸出自己的脸,让你在我的这四个部位各亲了一口。这是我们之间表达心情的默契,那一刻,一个父亲得到了很大的满足和快乐。

 

我不知道你曾经很坚强。念中学的时候,人家告诉我一件事,一个男同学总是欺负你,你终于被惹急,你坚定地追着他打,你咬着牙、气红了脸,围着水池,一圈又一圈地追,你恨恨地说“无论你跑到哪!”那男同学害怕了、屈服了,直到求饶了,那天,所有的同学都围观你。你从没有说起过这件事。你在国外遇到很多问题,你说,如果没有遇到问题,就真有问题。但是,有时候,你处理问题的方式不像女孩子的作为。在意大利,你的钱包被吉普塞人偷了,你发现立即去追,一直追到一个桥下,小偷还未及打开钱包,就被你迅疾地夺了回来。我们都责怪你的卤莽,你说:一些事,转身之间就能搞定,哪来那么多顾及。你的样子,像一个传奇!

 

你是什么时候长大的?

 

你奶奶去世以后,我就要多操劳家务事。一次,我去买东西没有零钱,顺手拿了你钱包里50块钱。你脸色阴阴地问我“爸,我那50块钱呢?”我生气了,“这孩子,那点小钱还跟我计较!”你闷闷地说“那钱,是奶奶生前给我的零花钱,我从来都不用的……”再想起奶奶出殡那天,你呼天抢地。你是在那一刻长大的吗?

 

这些年,我们过了一个又一个生日,就如在列车上经过一个又一个站台,大部分都忘记了。但是,总有一些刻在心里,像一个深深的牙印,你被生活狠很地咬了一口,出血了、留下印痕,你说:哦,好疼,好疼!没有这样的经历,都不算长大。没被采摘的果子,丰满地挂在枝头,直到染尽秋霜、熟到萎靡、掉落于地、渐渐消失,这样的果子虽然鲜艳,怎么都有些遗憾。人生就是反复得到以及失去的过程,一树的果子,总要生长、成熟、采摘和落地,这才是圆满。只是,失去会伴着疼痛。

 

20多年前的今天,你来到我家。开车送你妈妈去医院的王叔叔,那天只顾忙着迎接你,再没见过他,迎接你来到世间的张医生也故去了很多年。我想着那些银杏树,那些金黄的小小圆圆的叶片,被风带着跑,然后又散散乱乱地重新叠压起来的样子,是不是就叫日子?那些叠压着的叶子,是时间的刻度?还是心上的刻痕?看似无意的排列,有什么样的联系?唉,今天又是一个小雨天,孩子,你那里的天空有没有下着雨?

 

“什么时候,你来到我家”?这是我省女作家许含章女士的文章,写了一只流浪狗,现在我把这句话用到你的身上了,说到这我就笑了。孩子,不就是爸妈养的小狗吗?你来之前,这儿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你来以后,这里就是一个家。

 

那时候,你来到我家,不经意间你已长大。我看到,年轻的你,走在异国的街道上。一场不大的雨迷离了街道上的人影,你的身体划出流苏一样的色彩,身后是闪亮的橱窗。我还记得五岁时的你,扬着头,小小的脚板努力地够着脚踏板,笑吟吟地蹬着一架巨大的三轮车,奶奶侧身坐在后面,你们脸上漾着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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